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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3 21:01:00

論梁武帝及其時代

东晋南朝的二百七十年期间,统治时间最长的要算梁武帝萧衍(—,在位—)。这些朝代的皇帝尤其是开国之君中,比较有所作为而且具有特点的,也要算梁武帝。自从年东晋南渡,形成汉族政权的南朝与各少数民族统治的北方相对峙局面以后,到年隋灭陈,在南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梁朝的五十年可以说达到较高的发展。萧衍之死,就标志着梁朝的灭亡。正如他自己所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因为简文帝受制于侯景,元帝僻处江陵一隅,历年都极短促。萧詧成为北周附庸傀儡,亦不足论。以梁朝的覆亡为转折点,南北军事上的均势从此消失,四十年后北方吞并南方的局势,这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决定了。梁武帝及其统治时期的历史,在东晋南朝历史中,是颇为关键的一个阶段。

(一)

梁武帝的统治,和宋齐相比,有它的特点,主要表现在处理封建地主阶级内部各阶层人物的关系上。概括起来,可以分成三方面考察。

第一,如何对待前朝皇帝和宗室。萧衍与以前的王朝采取的态度、措施,有同也有不同。刘裕和萧道成篡夺政权以后,都很快就杀死前朝让位的皇帝,以绝后患。前朝的宗室,也都遭到屠戮或排斥。萧衍受禅以前,拥立傀儡齐和帝宝融时,就杀死了自命为东昏侯宝卷继承人的湘东王宝晊,和他的兄弟江陵公宝览、汝南公宝宏。接着又杀了齐明帝其他几个儿子邵陵王宝攸、晋熙王宝嵩、桂阳王宝贞。鄱阳王宝夤逃往北方。只有谢沭公宝义由于哑巴残废而获免。受禅以后,本来准备以南海郡为巴陵国,徙宝融为王。但听了沈约的一句话,“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于是处死了宝融。这一系列作法,和刘裕、萧道成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另一方面,萧衍因为和萧齐同宗,利用齐明帝萧鸾以旁支继位,大杀齐高帝萧道成后裔这件事,在自己消灭萧鸾一支以后,对萧道成的嫡系子孙萧子恪等进行分化,采取了不仅宽大为怀而且极力拉拢的态度。萧子恪兄弟十六人,都在武帝朝廷上担任了大小不等的官员,发挥了他们的才能,和萧鸾一支后裔的处境,形成鲜明对照。推翻齐朝之初,萧衍就对萧子恪说:“我政言江左以来,代谢必相诛戮,此是伤于和气,所以国祚例不灵长。……齐梁虽曰革代,义异往时。我与卿兄弟虽复绝服二世,宗属未远。……且建武(齐明帝年号)屠灭卿门,致卿兄弟涂炭。我起义兵,非惟自雪门耻(指兄萧懿被东昏杀害),亦是为卿兄弟报仇。……且时代革异,望卿兄弟尽节报我耳。且我自藉丧乱代明帝家天下耳,不取卿家天下。”又使人传语:“我今日虽是革代,情同一家。但今磐石未立,所以未得用诸郎(指子恪兄弟)者,非惟在我未宜,亦是欲使诸郎得安耳。但闭门高枕,后自当见我心。”所谓磐石未立,当指草创伊始,萧衍本身的宗室尚未建藩封国。萧衍的这番话里,有出于策略进行分化拉拢安定人心的成分,也有坦白推心以诚相见的成分,这就和刘裕、萧道成对待东晋刘宋宗室的情况大不相同了。推原其理由,是因为萧衍对于自己新王朝统治的巩固抱有充分信心,不怕前朝宗室造反,才能如此。而萧衍的信心,又来源于新旧王朝力量对比的优势。

这里可以把萧衍的梁朝和以前的王朝作一比较。曹丕、司马炎篡夺政权后不杀旧君,因为曹操公元年掌握汉献帝,到曹丕代汉,已经二十多年。司马懿从公元年高平陵事件掌握大权,到司马炎代魏,也有十五六年。在这过程中,异己势力已消灭殆尽,新王朝的统治比较稳固,力量远在被推翻的旧王朝之上。刘裕从公元年灭桓玄起,到年夺取政权,虽也有十五六年,也不断消灭异己。但情况有所不同。刘裕出身低微,不但不能与高门司马氏比,也不能和先世当过太尉的曹氏相比。因而他多次北伐,以提高声望。不过他不能无所顾虑,要防止士大夫们拥司马氏复辟。两晋延续了一百五六十年,仅东晋即达一百年,宗室繁衍,到晋末还拥有一定力量。如司马休之、司马楚之等起兵反抗刘裕,失败后逃亡北方,聚族以谋复仇。还有不少司马氏宗室逃亡在河南,为刘裕所深忌,所以特派刺客去暗杀司马楚之。可以看出,刘裕篡夺政权后,对司马氏采取屠戮手段,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萧道成父子,“智识凡猥”,“本无大功于天下”,特别是代宋的基础也远较曹氏、司马氏、刘裕为差,所以即位马上杀宋顺帝,以巩固自己的统治。梁武帝的情况与萧齐不同。因为齐朝统治年限很短,只有二十四年,高帝萧道成和武帝萧赜的子孙,差不多都被萧鸾杀尽。萧子恪一支出自武帝之弟豫章王嶷,明帝时即非屠杀的主要目标,所以萧衍能够对他们采取宽大政策(以上对比分析,采用祝总斌同志说,附志感谢)。

除去新旧王朝力量对比的优势之外,梁武帝对统治的信心还与他夺取政权时的年龄不无关系。宋齐开国之君即位的时候,在当时已算高龄。刘裕年六十五,代晋三年而死;萧道成五十三岁,代宋四年而死。都已到了所谓知命耳顺之年。而萧衍代齐时只三十四岁。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是“北方高凉,四十强仕”的年纪。这种情况,和刘裕、萧道成即位时充满桑榆迟暮之感,惟恐来不及巩固统治,生怕子孙不能守成,是迥乎不同的。加以新旧王朝力量对比悬殊,所以萧衍即位时满怀信心,丝毫不惧怕萧齐宗室造反,反而能够宽大为怀了。宋代叶适《习学记言》三三论梁武帝与萧子恪语,也注意到他与刘裕、萧道成之不同。但叶适说:“刘裕惩创司马复兴,遂殄灭无遗育,而萧道成效之。及其甚也,鸾以庶代宗亦然,哀哉!梁武号粗有识,宜其不忍为也”。叶氏对萧衍的观察分析,只从人情的忍与不忍着眼,显然是没有触及要害了。

第二,在对待佐命功臣方面,梁朝也与前朝有所不同。宋齐开国之君即位不久就死去,继位的皇帝对开国功臣特别是武将多所疑忌,如宋文帝杀徐羡之、傅亮、谢晦、檀道济;齐武帝杀垣崇祖、张敬儿。因为这些人对开国之君而言,或者比肩共事,或者效死疆埸,才成为开国元勋。继位的皇帝因而感到他们功高震主,形成威胁。萧衍夺取政权后,却没有诛戮功臣的事,这可能由于以下原因:一、萧衍重要的佐命文臣,如范云、沈约,虽然在齐朝竟陵王子良的西邸时,都曾与萧衍并肩为“八友”成员,不相上下。但范沈当时都是以文义见长,没有什么政治实力。他们在萧衍夺取政权前后,起过参谋顾问作用,却并不对新政权形成任何威胁。所以他们并不构成梁武帝疑忌的对象,而是倚靠的力量。二、重要的武将,如王茂、邓元起、吕僧珍、曹景宗等,原都是受禅以前早已追随萧衍的部下。新政权建立后,他们加官晋爵,只有更为尽忠于皇室,不会对帝位有任何野心。《隋书》四十《王谊传》有一段故事,对于了解萧衍很有启发:“开皇初,上(隋文帝)将幸岐州。谊谏曰:‘陛下初临万国,人情未洽,何用此行?’上戏之曰:‘吾昔与公位望齐等,一朝屈节为臣,或当耻愧。是行也,震威扬武,欲以服公心耳。’谊笑而退。”这段话虽然是隋文帝的戏言,但不能不承认也透露他心底的某些顾虑。而萧衍即位以后,则是不存在这种顾虑的。所以他既不须像杨坚那样“震扬威武”,也不须像宋齐嗣君那样诛杀大臣之多而且酷了。

第三,在选拔人才进行统治方面,梁武帝时期更有不同于东晋宋齐的显著特点。现在分别就当时封建地主阶级内部的不同阶层和集团,分析梁朝五十年中他们在政治上所起不同作用,从而考察梁武帝重用哪些人以及这种用人政策的结果。

东晋宋齐以来士族中的高门,到梁朝仍然保持其优越的社会地位。梁武帝也和前朝的皇帝一样,承认并且尊重他们优越的社会地位。梁武帝在受禅以前,就曾上表说,“谱牒讹误,诈伪多绪。人物雅俗,莫肯留心。是以冒袭良家,即成冠族”。说明他是要努力保持谱牒的准确,维护“冠族”的纯洁,以利于维持门阀制度。天监五年又下诏,“凡诸郡国旧族,邦内无在朝位者,选官搜括,使郡有一人”。所谓“旧族”,当然也是指几百年来的门阀而言。杨公则在湘州,“所辟引皆州郡著姓,高祖班下诸州以为法”。梁武帝改革官制,把旧日的一至六品官分为十八班。据《隋书·百官志》所记梁制,列于每班之首的,大抵属于清官。又设流外七班和三品蕴位五品勋位等。其目的不外从制度上区别清浊,以巩固门阀贵族的地位和势力。梁武帝即位后,即与琅玡王氏通婚,为简文帝娶王俭曾孙女,嫁妹于王导六世孙。侯景据寿阳后,气焰嚣张,公元年请婚于高门的王谢。梁朝这时已濒于覆亡,但梁武帝仍然向侯景说,“王谢门高非偶”要保持门阀的尊严,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这种精神,和南齐时纪僧真乞作士大夫时,武帝说“由江谢,我不得措意”,以及纪僧真所谓“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仍然一脉相通。以梁代的琅玡王氏为例,王筠认为没有人家“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人人有集,如吾门世也。”沈约自诩“少好百家之言,身为四代之史”,也赞叹王氏“自开辟已来,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者也”。

东晋以后,刘宋到梁这80几年中,三易朝代。当易代之际,官位已高的高门大族人物就遇到一个矛盾:尽忠于旧王朝,抵制新王朝;还是背弃旧王朝,投向新的统治者。抵制新朝则政治上受挫折,虽然旧日门阀所享受的优越社会经济地位并不动摇。投向新朝则增强政治势力,有助于进一步提高和巩固门阀地位,但必然遭到讥刺。南朝的侨姓高门,后来每以王谢袁萧并举为大。实际兰陵萧氏只是由于齐梁皇室所出而升格,王谢袁才是两晋甚至后汉以来典型的高门。这三家已有官位的人,在易代之际,由于种种原因,在上述两条道路中,往往有不同选择,但究以投向新朝者为多。如谢晦、王弘、王昙首等投向刘宋,王俭、谢超宗等投向萧齐,而像袁粲那样坚决忠于刘宋旧王朝,拒绝与将要夺取政权的新统治者萧道成合作的,终属少数。梁朝建立后,齐时已起家入仕途的,王氏如王亮、王莹、王瞻、王志、王峻、王暕、王泰、王份,谢氏如谢朏、谢览,都在新朝作了官。虽然个别人起初也多少有过不合作的表示,如王亮、王志,当萧衍讨伐东昏时,“义师至新林,内外百僚皆道迎。其未能拔者,亦间路送诚款。亮独不遣”。“义师至城内,害东昏,百僚署名送其首。志闻而叹曰,‘冠虽弊,可加足乎?’因取庭中树叶挼服之,伪闷不署名”。谢朏虽然以宋朝侍中身份拒绝解玺给受禅的齐高帝,但终于先后在齐梁两朝入仕。齐梁之际的袁昂,尤其是易代之际高门人士行动的典型。他的行为,说明高门甲族重自己的门户甚于王朝,首先考虑是如何保卫家门,而不是尽忠王室。《梁书》三一《袁昂传》载,昂在齐末任吴兴太守,“永元末,义师至京师,州牧郡守皆望风降款,昂独拒境不受命”。“建康城平,昂束身诣阙。高祖宥之不问也”。萧衍讨伐东昏时,尚未表示要取而代之。但当时形势已很明显,因为萧衍从襄阳出兵时,已经公然以武王伐纣自命了。袁昂起初对萧衍表示不合作,但终于投降,仕至侍中司空尚书令。笼络高门是梁武帝的一贯政策,所以他手书晓喻袁昂说,“今竭力昏主,未足为忠;家门屠灭,非所谓孝。忠孝俱尽,将欲何依”。又说,“朕遗射钩,卿无自外”。袁昂回答萧衍,虽然说“况食人之禄,而顿忘一旦。非惟物议不可,亦恐明公鄙之”。实则衷心为家族计,力求保存门户。所以袁昂临终告诫诸子云:“吾释褐从仕,不期富贵。但官序不失等伦,衣食粗知荣辱,以此阖棺,无惭乡里。往忝吴兴,属在昏朝之际,既暗于前觉,无识于圣朝,不知天命,甘贻显戮。幸遇殊恩,遂得全门户”。他谆谆不忘的,主要在于门户乡里。袁昂在他的《古今书评》里说,“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反映出他对高门的看法,认为高门子弟就是高人一等,与众不同。尽管袁昂对梁武帝每每自称“东国贱男子”、“东国贱人”,实际陈郡袁氏为东汉以来的世家大族,袁昂临终诫子的话,正全是高门大族口吻,贱字不过是谦词。陈郡袁氏的社会地位远在梁武帝的兰陵萧氏之上。袁昂之所以特别自加贬抑,恰恰反映高门盛族自视之高,以及竭力避免新朝皇帝猜疑的顾虑心理。袁昂诫子又云,“圣朝遵古,知吾名品,或有追远之恩(指追赠官爵)”。所谓“遵古”及“知吾名品”,就是指萧衍尊重门阀制度,了解袁家的社会地位,和拉拢高门大族的态度。在这一点上,萧衍与袁昂可以说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姚思廉在史臣论中说袁昂“抗疏高祖,无亏忠节,斯亦存夷叔之风矣!终为梁室台鼎,何其美焉”!这样评论,无异于对袁昂的讽刺。而这种讽刺,可以说适用于王谢等高门中的一系列人物。

梁武帝维护几百年来的门阀制度,尊重高门士族,他们之中有不少人也确实在梁朝做了高官,如王亮官至中书监,王莹官至尚书令和丹阳尹,王瞻、王峻、王份官至侍中,王志官至中书令,王暕官至侍中左仆射,王泰、谢览官至吏部尚书,谢朏官至中书监,袁昂官至尚书令。但是,这些高门甲族担任的官位虽然不低,却只停留在虚名上,在梁朝不能算政治上的实权派。所以形成这种情况,有其历史原因。姚察曾说:“魏正始及晋之中朝,时俗尚于玄虚,贵为放诞。尚书丞郎以上,簿领文案,不复经怀,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此道弥扇。……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省牒。风流相尚,其流遂远。望白署空,是称清赏。恪勤匪懈,终滞鄙俗。”王敬弘的故事,见于《宋书》六六本传:“元嘉三年,为尚书仆射,关署文案,初不省读。尝豫听讼,上问以疑狱,敬弘不对。上变色,问左右:‘何故不以讯牒副仆射?’敬弘曰:‘臣乃得讯牒读之,政自不解。’上甚不悦。”这种风气,到梁时更加泛滥。颜之推描述得好:“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即使是“文学之士”,他们“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王谢盛族虽居高位,不亲事务。而梁武帝的政策,也正是一方面争取门阀士族的拥护,作为自己统治的支柱,一方面把他们当作摆饰,而另外任用一些真能关心“簿领文案”的人来进行统治。这些人是从士族的中下层亦即门第不高的所谓次门、后门、寒门中来,这种士人称为寒士,但不能与寒人、庶人或寒庶混为一谈。

《通鉴》一四五(天监二年,公元)有一段关于梁武帝统治前期用人的记述,作了很好的概括:“五月丁巳,霄城文侯范云卒。云尽心事上。知无不为。临繁处剧,精力过人。及卒,众谓沈约宜当枢管。上以约轻易,不如尚书左丞徐勉。乃以勉及右卫将军周舍同参国政。舍雅量不及勉,而清简过之。……常留省内,罕得休下。勉或时还宅,群犬惊吠。每有表奏,辄焚其稿。舍豫机密二十余年,未尝离左右。国史诏诰仪体法律军旅谋谟皆掌之。”《通鉴》此文所举四人之中,范云、沈约、徐勉三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来自士族里的中层或下层。

沈约,吴兴武康人,祖先沈林子在刘宋时以军功起家,既是南人,又非高门。范云是东晋范汪的六世孙,但亦非士族中的高门。《梁书》二十《陈伯之传》云:“河南褚京师之薄行者。……高祖即位,频造尚书范云,云不好,坚距之。益怒,私语所知曰,建武以后,草泽底下(《通鉴》一四五作下族)悉化成贵人,吾何罪而见弃?”褚当是河南阳翟褚氏,与褚渊一家,是有名的大族。他所谓草泽底下,看来就是针对拒绝接待他的范云而发。沈范两人都是萧衍的旧友,而徐勉就不同。他是东海郯人,《梁书》二五本传说他“幼孤贫,早励清节”。徐勉诫子书也说,“吾家世清廉,故常居贫素”。《南史》六十本传载,“旧扬徐首迎主簿尽选国华。中正取勉子崧充南徐选首。帝敕之曰,卿寒士,而子与王志子同迎,偃王以来未之有也”。《梁书》二一《江蒨传》,“济阳考城人。曾祖湛,宋左光禄仪同三司。父,齐太常卿,并有重名于前世。……仆射徐勉以权重自遇,在位者并宿士敬之。唯蒨及王规(王俭之孙)与抗礼,不为之屈。勉因蒨门客翟景为第七儿繇求蒨女婚,蒨不答。景再言之,乃杖景四十,由此与勉有忤。……是时勉又为子求蒨弟葺及王泰女,二人并拒之”。同为东海郯人的宋代徐羡之,被王华目为“中才寒士”,见《南史》二三《王华传》。从这些事实,可知东海徐氏门第远在琅玡王氏、济阳江氏之下,被目为寒士。犹之东莞莒人刘祥是刘穆之之后,也被褚渊骂为寒士,见《南齐书》三六本传。徐勉出自士族中的寒门、次门,比较起来还善于处理实际事务,因此为梁武帝所任用。周舍是汝南安城人,周的八世孙。他虽属第一流高门,但和何敬容相似,明习吏事,所以参预机密二十余年。

《通鉴》一五八说,“自徐勉(大同元年,公元)周舍(普通元年,公元)既卒,当权要者,外朝则何敬容,内省则朱异。敬容质慤无文,以纲维为己任。异文华敏洽,曲营世誉。二人行异而俱得幸于上。”何敬容庐江人,父祖都有名于前代。“敬容以名家子弱冠选尚齐武帝女长城公主”,是出身于第一流门阀的。但何敬容之受到梁武帝重用,却并非由于他的家世或高门的特点,而是由于他“久处台阁,详悉旧事。且聪明识治,勤于簿领。诘朝理事,日旰不休。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敬容独勤庶务,为世所嗤鄙”。《梁书》三八《朱异传》说:“自周舍卒后,异代掌机谋。方镇改换,朝仪国典,诏诰敕书,并兼掌之。每四方表疏。当局簿领,咨询详断,填委于前。异属词落纸,览事下议,纵横敏瞻,不暂停笔。顷刻之间,诸事便了。”朱异吴郡钱塘人,顾欢的外孙,而顾欢“家世寒贱,父祖并为农夫”。朱异出于士族的下层,所以他“轻傲朝贤,不避贵戚。人或侮之,曰,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诸贵皆恃枯骨见轻,我下之则为蔑尤甚,我是以先之”。朱异和徐勉出于同一阶层,徐勉竭力要“高攀”,和琅玡王氏、济阳江氏结亲,而朱异则采取蔑视这些高门的态度。侯景“请娶于王谢,〔武〕帝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这个朱张并非朱张顾陆的朱张,应当从《通鉴》一六一胡三省注的解释:“朱张谓朱异张绾之族也。”张绾,范阳方城人,是萧衍舅父张弘策的儿子,西晋张华的后代。《周书》四二《刘璠传》载,张绾在一次宴会上“因酒后诟京兆杜骞曰:‘寒士不逊!’璠厉色曰‘此坐谁非寒士!’璠本意在绾,而〔萧〕晔以为属己”。可见张绾虽骂别人寒士,自己也被目为寒士。《南史》五六张绾的哥哥张缵传也说,“缵本寒门,以外戚显重,高自拟伦”。他对寒门人士特为留意,任吏部尚书,“其后门寒素,有一介皆见引拔,不为贵要屈意”。张绾则两任御史中丞,本传说他“再为宪司,弹纠无所回避,豪右惮之”。张绾大约能够躬亲事务,与周舍、徐勉、何敬容、朱异是同一类型人物,所以受到梁武帝的信任,担负了御史中丞这样烦重的职务。萧衍把张家与朱家并提,说明张家门第远不能和王谢相比,属于寒门。张氏兄弟属于寒士,是较低的阶层。从以上论证,可以看出,梁武帝比较注重吏治,所以不委政于王谢,而重用何敬容、朱异这一些人。叶适《习学记言》三二驳正梁武帝委政群小的批评,说“何敬容自是吏手,朱异未为蠹政”,这话确是公论。

在吴姓寒门的朱异之外,梁武帝对于吴人集团的态度,也和宋齐统治者不同。宋齐时沿东晋百年来旧习,虽然建政权于江南,对江南土著不论多高门第,始终抱有偏见。萧衍对于这个习惯有所突破。如用吴郡张率为秘书丞,说他是“名家奇才”,“东南物望”,“秘书丞天下清官,东南胄望未有为之者。今以相处,足为卿誉”。在此之前二十几年,张率的父辈张绪的遭遇,便大不相同:“〔齐高帝萧道成〕欲用绪为右仆射,以问王俭。俭曰:‘南士由来少居此职。’褚渊在座。启上曰:‘俭年少,或不尽忆。江左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曰:‘晋氏衰政,不可以为准则。’上乃止。”萧衍之弟扬州刺史临川王宏死后,“于时贵戚王公咸望迁授。高祖曰,朕已得人。孔休源才识通敏,实应此选”。扬州刺史是东晋南朝重要职位,向来由皇帝的兄弟、儿子或者北来高门担任。天监十七年时,萧宏一度坐法免去扬州刺史职务,萧衍下诏任命从弟侍中领军将军吴平侯萧景“监扬州,并置佐史,侍中如故”。萧景“越亲居扬州,辞让甚恳恻,至于涕泣”。可见扬州刺史人选之重要。孔休源会稽山阴人,先后两任,共约六年,卒于任,见万斯同《梁将相大臣年表》。孔休源与范云、徐勉都是好友,徐勉向武帝推荐他“识具清通,谙练故实”。本传说他在荆州任南郡太守行府州事时“甚有治绩,平心决断,请托不行”。任扬州刺史时,“神州都会,簿领殷繁。休源割断如流,傍无私谒”。一非宗室,二非北人,以南方土著而任为扬州刺史,东晋南朝二百七十年中,只此一例而已。梁武帝之所以打破百余年来歧视南人偏见,重用孔休源,当然也因为他是比较干练,能够从政的人才。

梁武帝重视门阀士族的中下层,还从培养和选拔人才的制度方面采取了措施。天监四年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各主一馆,馆有数百学生,给其饩廪。其射策通明者,即除为吏”。《隋书·百官志上》记载,“旧国子学生限以贵贱,〔武〕帝欲招来后进,五馆生皆引寒门俊才,不限人数”。天监八年又下诏,“其有能通一经,始末无倦者,策实之后,选〔指吏部〕可量加叙录。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这样,寒门子弟在入学和试吏以进入仕途方面,都得到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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