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文章里探讨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红楼梦》的写作受到了汉族文化与满族文化的共同影响。《红楼梦》不仅受到了《金瓶梅》的影响,当中还有满族文化的气息。
曹雪芹在童年时就回到北京的老宅生活,再加上在曹雪芹出生以前,曹家入旗的时间已经有了一个世纪之久。作为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整个家族的成员经济和政治地位比较高,因此曹雪芹的朋友里相当一部分是满清皇室贵族,比如敦诚和敦敏二人,他们也是在早期传阅和评点《红楼梦》的人。而曹雪芹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渐渐深谙满族文化以及生活习俗。在这种条件下,《红楼梦》的写作自然而然会充满着满族文化的气息。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就再次探究一下满族的神话故事,在其中找一找《红楼梦》人物或者事件的原型。
1《天宫大战》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们得清楚:满族神话《天宫大战》跟《西游记》里的“大闹天宫”是不同的故事体系。《天宫大战》实际上是一个创世神话,其中的主人公是各位萨满女神。其次,值得我们注意的两点是:萨满神话的架构当中,整个世界是由各界神灵组合而成,比如地有地神、河有河神、天有天神、花有花神,等等;无论是什么样的神灵,这当中绝大多数都为女性。
《天宫大战》也是一样,里面涉及到的神灵基本都是萨满女神——据不完全统计,当中正面出场的女神约有两百多位,而整个神话里的女神总数为三百位。这个神话里不仅女神数量众多,她们当中的每一位也都各有独特的本领。我们在文章里提到的创世女神、大地女神以及上天女神也都出现在《天宫大战》的神话里。
这个神话的大意是:创世女神阿布卡赫赫从宇宙无边无际的水与灵光中诞生后,继续裂生了大地女神巴那姆赫赫和上天女神卧勒多赫赫。
然而,本来安宁平和的生活被另一位敖钦女神打破了。这位敖钦女神有九个头,通晓百兽和百禽的各种本领。然而不知为什么,她跟大地女神产生了矛盾。二位神灵在武力争斗时,敖钦女神的腹部被山尖击中,于是裂变成为一个两性怪神,拥有九个头和八只臂膀,还有一只锋利无比的犄角。犄角刺伤了大地女神,随后怪神自生自育,生出了许多九头恶魔。
这种九头恶魔就是满族神话里的恶神耶鲁里。它们无所畏惧,整天欺负三姐妹女神。这样的神话设置,其实也反应了另外一个问题:在母系社会当中,并不总是莺歌燕舞一派和气。相反,在争权夺利时,女性为主导的社会也依然会显示出自己特有的强悍。
本来和平的世界也被搅乱了,耶鲁里搬来了冰山困住了创世女神。后来女神虽然获救,但是冰山雪海覆盖了整个天空,世界只剩下一片冰冷。随后耶鲁里吞噬万物,到处作恶。火神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烧光了自己身上的毛发,化身为天上的星星,用全身的光为三姐妹女神照亮战斗的路途。河岸边的固鲁女神化作一朵芳香四溢的白色芍药花,恶神们争相抢夺这种奇异的鲜花,反而被花朵里突然射出的光箭刺伤了眼睛。
九天上的三百女神分别向耶鲁里宣战,打得这些恶神落荒而逃。而创世女神用身上搓下的泥裂生出兴克里女神,由她负责将太阳的光芒引入漆黑的暗夜,以便寻找耶鲁里的踪影。耶鲁里喷出黑风与浊水,想要毁灭万物,但幸亏德登女神及时出现,伏击了耶鲁里,使其从空中坠落。
耶鲁里运气实在不好,落下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大力女神。耶鲁里深知不是对手,化成气一溜烟地逃走了。不过,一路上这些恶气变成了疫病,成了后世的大祸害。
虽然历尽了千辛万苦,但三百位女神最终还是齐心协力,战胜了耶鲁里的恶势力,终于给人类带来了光明。
满族《天宫大战》的神话是我国已故民族学家富育光先生和其他学者一起挖掘出来的。这个神话的发现具有重要作用,因为它正好填补了中国没有创世史诗的空白。
《天宫大战》整个故事也是以我们国家满族旧石器时代为背景的,反映了当时母系氏族社会的历史。更值得一提的一点是,它比古希腊诗人荷马创作的神话《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以及《奥德赛》)早了整整一个历史时代。
这个神话包含了创世之初各种力量之间的抗衡,比如善与恶的对立、生命与死亡的对抗、光明与黑暗的较量,等等。而最后的结果,是真善美大获全胜,光明一定会到来。这一点在萨满教里非常重要——因为只有重获了光明,弘扬了真善美,世界万事万物才能继续生存和循环下去。
我们姑且不细论这个如史诗一般宏大的神话里都包含哪些满族人民的宇宙观、哲学观以及崇拜论等等,单是这一个复杂的“女神”体系就让我们初读时不太能分得清谁是谁了。这样的情景,在读《红楼梦》时也会发生。
2《红楼梦》里“错综复杂”的“女神系统”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我自己在读第一遍时,除了警幻仙子,其余众神都没记住。虽然太虚幻境里并没有出现很多位神灵,但是整个系统的结构——从“薄命司”、“痴情司”、“结怨司”,到“朝啼司”、“夜哭司”,再到“春感司”、“秋悲司”,如果手里没有原著,我一时半会儿是记不全的。而除了警幻仙子,第五回里还有痴梦仙姑(影射林黛玉)、钟情大士(影射史湘云)、引愁金女(影射薛宝钗)、度恨菩提(影射妙玉)、兼美仙姑(小名可卿,影射秦可卿)。
那么大家还记不记得,《红楼梦》的各位花神也都是女性,对吧。十二位金钗是分管各个种类的花神。在第六十三回里,众姐妹掣花签时就有交代:比如宝钗是牡丹花神、探春是杏花花神、李纨是梅花花神、湘云是海棠花神、麝月是荼蘼花神等等。
在汉族文化里,很难找到一个系统非常庞大且以女性神灵为主要组成结构的神话。在满族神话《天宫大战》里,我们找到了对应。同样的,《红楼梦》的所有“女神”,也都有着各自的脾气秉性和独特天赋。因此我认为,《红楼梦》在“神仙身份”的设定上,是受到了满族神话的影响。
这里我需要指出一点:汉族神话里有“十二花神”,看起来它好像跟《红楼梦》里的神话元素有能够对应的地方。不过,汉族神话的“十二花神”在严格意义上来讲,有十二位男花神和十二位女花神。这十二位男花神分别是屈原、林逋、皮日休、欧阳修、苏东坡、江淹、周敦颐、杨万里、洪适、高似孙。
仅仅在阵容上,十二男花神就能跟十二女花神并驾齐驱了。这一点跟满族神话《天宫大战》里几乎清一色的女神架构是完全不同的。
3佛多妈妈与满族的植物崇拜渊源
在《天宫大战》这个神话里,还有一段记述。它说的是开天辟地时,唯一一种古树的品种是柳树。柳树生出叶子以后,就开始说人类的语言,同时还能感悟人性。柳树的另外一个重要作用是可以育人,比如我们上篇文章里提到过的“佛多妈妈”。它就是由长白山上的一棵柳树变化为人形,跟石头乌克申变成的人形结为夫妻,繁衍了各民族后代。因此,佛多妈妈也被誉为是满族的“始祖女神”。
我国著名民族学家富育光先生在生前曾口述编纂过一部《东海沉冤录》。这本书里详细地记载了在我国明朝时期,满族的一个古老部族举行一年一度祭柳仪式的盛况。每逢柳叶长出绿色的虫包时,部落女族长就会召集美丽的女性在腰间系上柳枝柳叶扮作柳神。其他族人围着“柳神”洒米酒、清水以及鹿血,而“柳神”则载歌载舞一路向前走,族人一边跟随一边呼喊。整个路线要覆盖所有族人经常去的场所,而且要一路都淋洒鹿血、河水,为的是祈求神灵庇佑,场面非常壮观。
柳树对于满族人的生活来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甚至不夸张地说,满族人一辈子都离不开柳树。比如孩子出生时,家里人要用黄米饭搓成的饭团插在柳枝上,在房门后边也插上柳枝,然后再将“子孙绳”拴在新生长的柳枝上,以祈祷神灵保佑孩子平安。同时,柳树也是辟邪的象征。如果哪家孩子生病了,家人就认为如果将柳枝插在门口,孩子就能够逢凶化吉。
这种“尚柳”的文化心理也表现在满族的衣服首饰上:女性的衣裙上会绣上柳叶的图案作为装饰;神话里创世女神所穿的战裙也是用柳叶编织而成的。还有一点,如果我们今天去拜访传统满族人的家,一般都会看到他们依然使用着编织的簸箕或者小筐子。他们使用的其他日常器具上,通常都会雕刻上柳叶的花纹。
最令我们熟知的,应该是满族的射柳习俗了。这是一种将射箭和骑马技术结合在一起的活动:一般是先将柳枝刮去一段青皮,露出白色的木质,然后参赛的人边骑马边拉弓射箭。光是射断了柳枝还不算,一定要在柳枝断掉的时候骑马赶到并伸手接住,这样才算取得胜利。这样的精湛技艺,是马背上的民族在天长日久的练习和积累中才获得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满族人的生活习惯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精通骑术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射柳也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活动:在约一百步以外插上柳枝,然后人们用竹制或者木制的弓箭瞄准射击。
“尚柳”的习俗还体现在另外一方面。不过,现在的影视剧里可能没有设定这个情节:满族建筑的周围实际是用插柳枝的办法来设立外围城墙的。清代时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政策,就是朝廷在如今的东三省一带设立了边界,并在围墙上插上柳枝以示界线。这种边界,在当时被称为“柳条边”。设立“柳条边”的目的是什么呢?
满族的发源地在东北一带,后来他们入了关,成了清朝的统治者。于是,他们认为自己既然是“天子”的血脉成员,那么当初的发源地应该被视作“龙兴宝地”。所以,朝廷下令在这一带外围设立“柳条边”,不许汉族、蒙古族和其他民族的成员越界放牧或者打猎。除此之外,牲畜也不许进入界内,更不能对界内的土地进行任何农耕开垦。除了设立“柳条边”,朝廷还派专人在边界处长期值守。
清代康熙年间成书的《柳边纪略》里有这样的记载:
“今辽东皆插柳条为边,高者三、四尺,低者一、二尺,若中土(中原)之竹篱;而掘壕于其外,人呼为柳条边,又曰条子边。”
如今,辽宁省锦州市下属的“北镇”一带,还保留着“边里”和“边外”的称呼。而“柳条边”的东侧是“边里”,西侧则是“边外”。别小看了这道“柳条边”:它全长一共有一千五百多公里,并同时充当了内蒙古、盛京、宁古塔等地的分界线。
4《红楼梦》里投射出的“尚柳”行为
在《红楼梦》第一回里,卷首语有这样一段: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这一处的文字组合很明显,是将“花”和“柳”组合起来了。而类似的组合还有很多。
比如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大家记不记得警幻仙子她们住的地方叫什么?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
这一次,则是“柳坞”与“花房”的组合——这样的文字设计,也让读者很容易感受到仙界超凡脱俗的气息。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这是原著第二十三回,元春省亲过后。
“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这一段当中的“尚柳”痕迹更加明显了——“佳人”与“花柳”相对照,用来形容女子的美丽。为什么说这里非常明显地体现了满族文化的“尚柳”习俗呢?我来举一个反例,大家马上就明白了了。
在汉族文化里,“花”和“柳”组合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我们在影视剧里看到的“烟花柳巷”,这可是清白女子不能去的地方;这个词又衍生出来另外一个词,叫做“花柳病”。哎呀,这就更加糟糕了,对不对?哪能像曹雪芹写作时用的“花”与“柳”呢?根本就是两回事嘛!
这里说个题外话:清朝的同治帝就是死于这个“花柳病”的。有记载说,同治帝驾幸西苑时受凉,一开始还只是身体有些不适,谁知后来发展到动弹不得,只能卧床不起。全体太医在进行了会诊以后,虽然表面上说没有办法下定论,但实际上他们心里有数:这是比天花病毒还厉害的“花柳病”。据史料记载,同治帝驾崩时,非常痛苦,场面也相当凄惨。
我们再说回《红楼梦》。第七十回的标题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众姐妹看到湘云的柳絮词,也纷纷进行了创作,以“柳絮”为题抒发自己的情怀。
几首柳絮词里,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宝钗这一首: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宝钗还对自己的词做了解说:
“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
不仅要“咏柳絮”,还要避免突出柳絮“轻薄无根”的缺点,一定往好里写。这再一次很清晰地体现出满族人的“尚柳”习俗了。
我知道,对于一些读者来说,一开始接触满族的神话,读起来会很费劲。
我在这里想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分享给大家:每一次,对于一个新事物的学习,开端都是不太顺利的、甚至是很痛苦的。但是,在阅读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可能就会触类旁通,阅读速度也会大大提高,理解能力也可以有很大的进步。
满族文化对于我而言,也是比较陌生的。但是,与各位为伴,在这个探索过程中,我并不寂寞。这个“不寂寞”,似乎也成了我坚持探索的动力。我会尽力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写成文章,跟大家共勉。感谢各位对我的